墨染清茗—污茶酱

执笔落墨绘浮生,不在江湖,偏问江湖。新寡携子开了家殡仪馆,虽四处爬墙揽客,生意仍颇为萧条。

【楚路】俄尔甫斯


那是一场雨,一场永无止歇的雨。

当楚子航自梦魇中那个雨夜的彼端归来之后,世界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只是除自己外再也没人记得那个孤独的死小孩。那个在心爱的女孩即将嫁给别人时,仍旧怂得只能用食物填满自己的衰仔,就这样在不知何时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里,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紧张地冒着烂话或是傻乎乎叫着自己师兄的人,现在却似乎从未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人们再也不会记得这里曾有一个血统S级的废柴,和他同一个寝室的败狗师兄也只当自己留级多年的生活陪伴自己的唯有一只叫李嘉图的龙形玩偶,他最喜欢的诺诺此时正心安理得的在某个偏僻小岛上的新娘学校混日子…似乎,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一个名叫路明非的人。

这个世界无论少了谁第二天太阳都会照常升起,没有谁离了谁便会活不下去。楚子航第一次觉得这句话有些残忍。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路明非了。

楚子航看着雨中显得有些空旷的卡塞尔,他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路明非就是在这里给了他一枪,本该是几年前的记忆了,楚子航却记得格外清楚。空闲下来时他总在脑海中一遍遍勾勒着往日的记忆,他知道他是在恐惧,恐惧不知哪一天,连自己也不会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恐惧不知哪一天,一觉醒来只将那些曾经真实的记忆当作一场荒谬的梦。

如果连他也不记得,那路明非便是真的不在了。

在这个世界的某处,一定有他曾存在的痕迹,他这样相信着,走遍了他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然而…不出意料的,他什么都没能找到。那些他存在过的证据,都被完美的抹去,余下的空缺的位置,又被填上不同的馅料,再度黏合在一起,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回味时却早已变了味。

在人们的眼中,记忆里一直有一个衰仔的楚子航是疯了,他也的确是疯了,他疯了般地寻找他,疯了般地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人是存在的。他曾在久远以前的一个雨夜里丢掉了自己的父亲,后来,他又在另一个雨夜中丢掉了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衰仔。

楚子航坐在仕兰旧教学楼的天台上,脚下翠色的常青藤早已翻过栅栏铺上天台的一角,他看着下边举着伞形色匆匆的人们,任由雨水打湿他的面颊。也许…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这个念头自心中升起,便不可遏止地蔓延开来,楚子航忽然觉得有点冷,那名为绝望的冷意将他再度拉回很多年前那个充斥着血液腥气的高速路口。

“在想什么呢?”

一把黑色的伞停留在他的头顶,雨水的湿气中透出几缕玫瑰的芬芳。他抬起头来,为他撑伞的是个长相俊美的男孩,十六七岁已长开的模样中还带着些许稚气,黑色的微卷的短发一丝不苟地梳起,雪白的剪裁完美的西服领口中插着一支同样白的玫瑰。

他就这样站在雨中,一身纯净的白却没有染上哪怕半点泥污。这一刻,漫天的雨滴都臣服于他的意志,停留在半空之中,像是正在播放的影片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此刻,雨忘记了要落,风忘记了要刮。楚子航看着男孩带笑的眉眼,本该是全然陌生的面孔恍惚间竟透出几分熟悉。

“你不是人。”楚子航看着他,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语气中听不出多少情绪。

“呀,被猜中了。”男孩笑着丢掉了手中的伞,找了个地坐在他身边,雪白的西服仍旧一尘不染,不知从哪找来一束精心修剪包装的白玫瑰捧在手中,他凑近,像是小孩子要将自己珍藏的秘密告诉自己最好的朋友般地压低声音。

“我是恶魔哦~”顿了顿后,他补充道,“我可以帮你实现任何愿望,无论你想要金钱,名望还是女人,我都可以帮你得到。”

“如果,我想要找回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呢?”楚子航看着一旁讲得眉飞色舞的男孩。

男孩骤然安静了下来,他收敛了笑容,眼中带上认真,那张面容似乎在一瞬间褪去了稚气,在昏暗的光影间染上邪气与神圣,他捧着那束玫瑰,神情肃穆地如同去参加一场葬礼,也许…那真的是一场葬礼。

“据说…当一个人不存在于任何人记忆中时,他就是真的死了。”他轻声说,“楚子航,你那个傻乎乎的师弟死了啊,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将那束玫瑰塞进楚子航手里,在楚子航的身后轻推一把。

“白色的花有了,现在你可以去参加他的葬礼了。”

身后,传来恶魔的低语,楚子航握着那束白玫瑰,踏过鲜血铺就的地毯,来到神殿的尽头,青铜铸就的十字架上,神低垂着头颅,雪银色的利刃穿透他的胸膛,将他钉在那古老的刑具之上,早已干涸的血液勾勒出青铜十字之上古老神秘的文字,狰狞而美丽。纯黑的华贵长袍宛若帝王的冕服,在浸满血液之后仍旧黑得纯粹,神的双腕被牢牢钉在那里,远远看去像是黑羽的天神向人们张开双臂。楚子航看着被人们处以极刑的神,忽然很想知道那荆棘冠冕之下的面容是什么样。

他慢慢地走近了,他看清了荆冠之下的面孔—那是路明非。

他忽然想起恶魔刚给了他一束白色的花,让他来参加一场葬礼,属于路明非的葬礼。

当一个人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中时,他就是真的死了…路明非死了,而这一场葬礼的宾客,只有他一个人。

“葬礼是死者送给活着的人们最后的礼物啊,这是最后一次的机会,你可以和他告别,可以向他哭诉,可以回忆你们曾共同拥有的记忆。在这之后,你的世界与他再无关系。”

一身白衣的男孩自楚子航的身后走出,撒下漫天的白玫瑰花瓣。白色的皮鞋踏过满地血污,他停留在血迹斑斑的刑具之前,伸手轻抚上尸体苍白的面颊,那里的温度,是冰凉的。男孩像是不满意尸身冰凉的体温,便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靠了过去,将死者拥入怀中,似乎这样就能使那具身躯暖过来似的。他剪裁完美的西服也渐渐染上血污,那一尘不染的白色终于不再纯净,那是他兄弟的血。

楚子航看着染上血污的白色恶魔,将手中白色的花束抛向殿堂的穹顶,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了下来,落在血泊之中。他还不想和那个有点寂寞的衰小孩告别,他还不想让他们的世界再无联系。

“他还没有死“楚子航说,“因为,我还记得他。”

当一个人不存在于任何人记忆中时,他就是真的死了…楚子航还没有忘,他还不想忘。

男孩转过头来看他,笑了起来,十足开心的样子就像是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

“你说得对,他还没有死。”他轻轻拍了拍手,鲜血淋漓的殿堂和冰冷的尸身一寸寸崩裂,化作微不足道的尘埃。仍旧是仕兰的天台,仍旧是翠绿的一角常青藤,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他在哪里?”

“雾之国,你应该知道尼伯龙根原本的意思吧。”小恶魔此刻在猎物的面前摆好了诱饵,他知道楚子航不会拒绝这场与恶魔的交易,“来做个交易怎么样,用你的一部分记忆来交换一个把他找回来的机会~是不是很划算?”
“一部分记忆…”

“如果你不小心又弄丢了他,那他就真的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中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恶魔向着楚子航伸出了手,他的手中是一部ipnone5s手机,那通讯录中只有一个号码,拨往恶魔的巢穴。楚子航接过了它,他不确定再等待下去他是否还能坚持相信路明非是存在的。仅此一次机会,他要赌一次。

“当你准备好的时候就打我们的服务热线,我会为你打开尼伯龙根之门,向着死者之国的路只有一条所以不必担心迷路,你只需要走到那条路的尽头,找到他,将他带回来就好~是不是很简单…”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在空旷的天台上,声音十分明显。

“喂,我说…不用这么急吧。”虽然嘴上这么嘟囔着,男孩还是在空中画了个圆,圆以内的雨水光线在一瞬间开始扭曲,塌陷入圆的另一端。

另一端,是死亡的世界。

小恶魔给了楚子航一只怀表,像是早已坏掉似的,怀表的指针停在了十二点,“活人是不可能留在死者的世界的,当指针绕过一圈,无论如何你都会回来。所以,珍惜你所拥有的时间。”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还有,你听说过俄耳甫斯的故事吗?”

楚子航迈出去的步子一顿,他听过这个故事,俄耳甫斯是太阳神与文艺女神缪斯所生的儿子,他的妻子因被毒蛇所伤而死,悲伤的俄耳甫斯以琴音与真情感动了冥神,允许他带回已逝的妻子,但是他们要求在他领着妻子走出地府之前绝不能回头看她,否则他的妻子将永远无法回到人间。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他的妻子永远留在了阴暗的冥府,而俄耳甫斯则在悲伤中被疯狂的女人们分尸。

“看来是知道了,去地狱找他吧,找到就牵起他的手往回走,千万千万…不要回头哦~”

小恶魔的声音在背后渐渐飘远,楚子航握紧了风衣中藏着的折刀,踏入亡者的世界,海拉的国度。

曾有无数人幻想过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几乎没有人见过死亡真正的样子。这是一句废话,因为死亡是一趟单程票,正儿八经死过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楚子航也曾想过死亡,想过逝去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也许他们的一切都已重归尘土,也许他们以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形态存活在另一个世界之中,但终究不过是想象。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窥见死亡的一角,在他的面前,是通往死人之国的路,在他的眼中,面前只有一片空白,纯然的白,也是纯然的黑,因为那里只有一片虚无。

于是楚子航闭上了眼,因为在这片虚无中,只有他自己,才是唯一的真实。在他闭上双眼的一刹那,骨骸铺就的道路在他的面前铺展开来,他听见清脆的一声,那是他风衣兜里的怀表,在此刻开始了转动。

小恶魔没有骗他,通往地狱的,的确只有一条路。

他踏上白骨铺就的路,一切现世的尸骸此刻都在他的脚下,死亡的人,死亡的动物,死亡的家具,死亡的一切元素都在他脚下,被世界所遗忘着,堆砌起死的国度,在永夜之中,在冰冷的雾气里等待着一切的终结。

楚子航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死的国度,似乎连时间也都死去了,只有手中握着的那只怀表,还在顽固地转动着,分秒不差。

终于,在时针堪堪指向六时,楚子航看到了一条河,水晶铸造的晶莹剔透的桥以黄金勾勒出美丽而诡异的花纹,凭空悬在死者的白骨与黑色的土地之间,走近看,才能发现悬起整座桥的不过是一根纤长的发丝。

这里是冥土的边界,对岸,铁树叶片被腥风拂过,发出有如兵刃相击般的声音。楚子航看到的桥边的守桥人,他的身形枯槁,仿若腐烂得只剩下一堆枯骨,可楚子航知道,海拉之地的守门人莫德古德,绝不可能只是一具腐朽的骷髅。

在他即将踏上桥的那一瞬,守门人转过身来,那褴褛的黑袍再也掩不住他丑恶的面孔,楚子航熟悉这样的面孔,他们的血液里,有着相同的东西。楚子航看着那丑恶的怪物,拔出了刀,就算面前是地狱的守门者莫德古德,楚子航也完全没有献血给这怪物做过路费的意愿。

枯朽的青黑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细密的黑色鳞片有如老人褶皱得如同干橘皮的皮肤,密布他的整个身体。眼眶之中,嵌着两只巨大的、鼓出的眼球,几根青黑的色的血脉连接着眼白与暗金的竖瞳,那双眼在看到楚子航的一刹那,竖瞳如同心脏般鼓胀又紧缩起来,眼白之上透明的白色鳞片缓缓翕动,恶意随着那目光如影随形。楚子航的刀砍了下去,如同淬红的刀刃斩入油脂,守门人的手掉了下来,青筋满布的、干枯的、生有细密鳞片与利爪的手轻巧地爬过地上的骨骸,爬上楚子航的鞋,将他的脚腕紧紧攥在手里。

守门人激动地张开了嘴,楚子航不禁有些后悔,方才自己应该直接砍掉他的头。那干瘪的牙床上生满了蝰鱼般层叠交错的尖牙,此刻他的嘴是名副其实地咧到了耳根,楚子航甚至能看到他利齿间残存的骨渣以及那黑色的生着鳞片的咽喉。

很快守门人就笑不出来了,楚子航的刀在他张开嘴的下一秒塞入了他的喉咙。永不熄灭的黄金龙瞳在此刻对上那双蕴着恶意的眼,刀尖向下破开相对脆弱的咽喉、气管,将那丑恶的头颅斩作两半。

没有鲜血,自守门人身体中流出的是黑色的、掺着龙血的腐朽液体,那双惹人厌恶的眼睛仍然在眼眶里骨碌碌地转着,此刻这双眼中除了恐惧还有深深的贪婪。

守门人知道, 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身体里流的,是比他更为纯粹、更为强大的血液。

楚子航感觉到脚踝上紧抓不放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了,冰凉的温度自枯槁的布满鳞片的皮肤上传来。

此时,怀表的时针即将指向七。楚子航手中的刀动了,同时,言灵·君焰发动,君王怒焰可将一切焚之殆尽。终于,守门人焦枯的身体倒下去了,枯朽的手指亦放松开来,在楚子航将它从脚踝上扯下来后,便安安静静地待在满地的骨骸之中。

楚子航走过一根发丝悬起的水晶桥,无意间自水晶桥面的光影间看到身后白骨堆砌的那一端,恍惚又是一具狰狞枯骨坐在那里,等待着为他奉上鲜血前往冥土的人。

此刻,他的脚下才是真正的海拉之土,他一个人走着,听着铁树叶交击时的清脆声响。

“喂,前面的小子你等等!”楚子航转身看去,那是个形容颓废的男人,额前的头发有些长了,遮掩住他一半的面庞,看不清他的模样,“我说,你走那么快是要赶着去投胎吗?”

楚子航隐隐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就站在那里等着他气喘吁吁地靠过来,听到男人的话,他像是没听出话中揶揄般地如实回答:“我要去找一个人,然后把他带回去。”

“诶?这样说你是活人啊!”男人似乎很惊奇,但语气中却透着愉悦。

“嗯。”楚子航点点头。

“你这样空着手去海拉的宫殿可是不行的!来,这个给你,拿好了,要是在前边看到一条特别丑的狗就拿这个砸它。”男人说着,从自己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包子。楚子航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的确是一只包子。

肉包子打狗,没毛病。

“谢谢。”楚子航没有问什么,低头接过了包子。男人轻轻揉了揉眼前青年的头,叹了口气,转身向着铁树林的另一端走去。

“谢谢你,爸爸。”在男人的身后,楚子航又轻声地重复了一遍,他确定男人可以听到这句话。

男人抬起头,将额前挡着视线的头发撩起,露出一张胡子拉碴却仍旧英俊的脸,他大声笑着没有回头,挥了挥手送出一个父亲的祝福。

“祝你好运,我的儿子!”

楚子航转过身去,将一股卤大肠味的包子小心塞入口袋,向着悲惨之宫走去。多年以前那个雨夜里消失不见的男人,原来一直跟在自己的身后。只是...北欧神话之中,守卫海拉之门的巨犬加尔姆只有用海拉饼可以买通,原来...肉包子也可以吗?

楚子航向前走着,在铁树林的终点,是他熟悉的地方。楚子航永远也忘不了的地方--北京地下尼伯龙根的那个地铁站。楚子航也见到了那只据他老爹说长得很丑的狗。

楚子航认得它,大地与山之王、夏弥的傻弟弟、耶梦加得的蠢哥哥--芬里厄。此刻,它睁开了那双黄金瞳安静地看着楚子航,它喷出一阵冰凉的鼻息,将硕大的头颅凑到楚子航面前嗅了嗅,张开嘴露出一口锋利的牙,轻轻地哼了一声。

“汪!”

楚子航将兜里的肉包子向着它砸了过去,于是它便汪汪地叫着,追逐着滚在地上的肉包子,让楚子航得以看到它伤痕累累的下半身,自腰部开始的鳞片残破不堪,腹部深深的伤口已经开到腹腔,腐烂的看不出是什么的内脏掉了出来,此刻被它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血痕,拦腰截断的脊椎此刻被些许血肉连接着拖在身后要掉不掉,早已化作白骨的长尾被拴进血红的土壤中,像是一条白骨打造的狗链。

楚子航走过那像极了放大版狗洞的海拉之门,看着芬里厄,不知道该为自己庆幸亦或为它感到悲哀。他又跨过渡过冥界九河,虽名为河那河水不过只到他的脚踝,唯有最后一条河,那是刀刃铸就的河,像是铁树林中所有的叶片都被用来填了这条河,楚子航向河的对岸看去,那里纯黑大理石铸就的悲惨之宫静静等待着。

在楚子航打算继续淌过刀河时,一根黑发慢悠悠飘了过来,紧紧地扒住了楚子航脚下的土地,待楚子航回过神时一架水晶桥已架在了他的面前,没有守桥人,只有一座孤零零的桥。

看起来可疑极了,但楚子航还是选择了走过去,因为他怀中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到了九。在他踏上对岸的那一刻,水晶桥骤然崩塌,碎裂在满河的刀锋之中。两个惨白着脸却欲盖弥彰地涂着两片通红脸蛋的鬼娃娃缓缓飘了过来,勾住他的衣襟就把他往那宫殿中带。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被带到海拉的面前,海拉看到他哦哟惊呼一声连忙把翘在王座扶手上的腿放了下来,端正了坐姿,后来似乎又觉得王座离来人有点远,便屈尊降贵地从王座上下来,整了整衣袍,站到了楚子航面前。

“师兄你咋这么快就来了?”少女完美无瑕的面容此刻带着些困惑,“我以为至少要等个十几二十年你才会死过来呢...”

楚子航看着眼前面容熟悉的死之女王,一路上所见的熟悉精致让他对海拉的身份有过猜测,但他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她。那黑裙黑发掌握着死亡的女神海拉,是他曾一手送入死亡的人,她是夏弥。

“我来找人。”想得再多最终也只是这干巴巴的一句。

“哦...怪不得!”少女摸着下巴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的样子,“反正肯定不是来找我的。”过了会,看楚子航没有接话她干巴巴地补充道。

“对了...你找谁啊?”终于问到了正题。

“路明非。”

“哦,路师兄啊!”少女一脸开心地带着他往宫殿的深处走去,在走过弯弯绕绕数个廊道之后,他们到达了这一趟旅行的终点。

龙类的尸身残骨堆砌起巨大的高台,高台上是一个小小的王座,此刻,路明非正以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斜躺在王座上睡得跟死猪一样。在夏弥叫了好几声没有任何回忆后,她捡起地上一块龙骨就冲着睡死的人扔了过去。

“哎哟...不是说让师兄这几天随便睡嘛。”路明非爬起来揉了揉眼睛,他感觉他可能没睡醒,竟然看到了面瘫师兄。

“你不是我师兄,你是我亲爸爸!快起来看看谁来看你了。”夏弥一脸不忍直视地别过头。

“...难不成是面瘫师兄来地府报道了?”路明非又往夏弥的方向瞟了一眼,然后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卧槽,是本人,师兄你咋这么快就来了,小魔鬼这业务一点也不靠谱啊!”

“我带你回去。”

“师兄你说啥...”路明非一脸懵。

夏弥似乎是看不下去了,撩起身上华贵的黑裙绑了个结,在路明非愣神的时候利落地爬上骨堆,将路明非从王座上直接踹了下来。

“你废话太多了。”夏弥居高临下地说完,看了眼楚子航,她的眼神中有太多太多楚子航看不明白的东西。

“我说楚师兄,你不是要带他回去吗?你的时间应该所剩不多了,还想走的话就别废话,就是后边敲闷棍扛也要把他扛走。”

楚子航点点头,拉住路明非的手腕向着回去的方向走,夏弥在他的身后轻声叹了口气,冥界回归阳世的数到大门此刻向他们洞开。

“带他回去吧,楚子航。千万千万...不要回头啊。”

此刻,时针指向十。

楚子航拉着路明非向着来时的路奔跑着,路明非似乎还懵着,一开始被楚子航拉着跑的时候基本上没出过声。

“师兄,是专程来找我的吗?”在海拉之门前,身后传来路明非闷闷的声音,“以前有人问过我,孤独的死去,不觉得悲哀么?说实话,这种问题我根本没想过,后来一个人过来的时候倒是有点觉得了,没人告诉我这边过桥进门都是要收过路费的,我跟那个丑逼守桥人打了一架又陪芬里厄玩了几百次的丢飞盘...它死了一回以后就更傻了,连德州扑克都不会玩了。”

楚子航听着他在身后絮絮叨叨,并不答话,拉着他拼命向前跑着,他能感受到怀中的表在他找到路明非后走得飞快,秒针行进的嗒嗒声一下一下打在他的心脏上。

“其实有时候想想,一个人死后没人记得也就没人伤心,这样也挺好的。”

楚子航仍旧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攥得更紧,他能感觉到手心里属于路明非的温度在渐渐褪去,握在手中的渐渐只剩下属于死亡国度的僵硬与冰冷。

“师兄你听说过吗?人不是断气的时候才真的死了。有人说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断气的时候 ,从生物学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时候,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然后在社会上他死了,不再会有他的位置;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时候他才真正的死了...难得说得这么煽情,师兄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啊。”

“我不会忘记你。”楚子航没有回头,带着他跨过了那座水晶桥,“所以我要带你回去。”

“可是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我回去了...凯撒有了诺诺,败狗师兄也毕业了,叔叔婶婶一家在一起,他们都不记得了啊,也不需要身边再多出一个人...”正说着,他的目光对上桥边的咧着嘴的守门人,“哎哟卧槽,这玩意原来是可替换的?打坏一个再放一个?”

楚子航想起自己过桥时的情景,怕这怪物再度挡路,握紧了怀中揣着的刀,带着路明非冲上了来时的白骨路。

时针在此刻指向十一。

接下来的时间里,路明非都很安静,安静地如同不存在一般,握着的手腕感受不到温度和脉搏,无论楚子航跑得多急,身后都没有半分拖拽的力道以及...呼吸声。

就像是死了一样。

楚子航想起那个他们在日本听到的故事。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故事,少年与少女结成神婚,伊邪那美在生育火神时被烧伤不久便离开人世。哀痛的伊邪那岐前往黄泉请求伊邪那美跟自己回来,伊邪那美惋惜丈夫来得不够早她已吃下了黄泉的饭食,需与黄泉众神商量后才能离开,并要求在此之间丈夫不得看她。但是思妻心切的伊邪那岐还是没能耐心等到她出来,接着木梳点起的火光,他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妻子--那是一具腐烂的、生满了蛆虫的尸体。曾经的她有多么美好,如今的她就有多么丑恶。于是伊邪那岐忘记了他们天柱一端相遇的美好,忘记了他们的爱情,忘记了分离时的悲哀。留下的,只有相隔一道千引之石的永世怨恨。

若你能带回去的再也不是你记忆中的路明非呢?耳畔似乎又传来小恶魔恶劣的讥讽,楚子航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选择不去想,至少这一刻,他知道身后那个静默着的人仍旧是路明非。

前方隐隐传来属于人世的光与热度,冰冷的雾气在阳光之下无所遁形,楚子航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知道,时间快要到了,这时候,安静了一阵的路明非再度开口了。

“师兄,你看过圣斗士星矢吗?冥王神话那一段,有个白银圣斗士叫奥路菲,琴弹得特好听,他喜欢的妹子在一次意外里死了,他来到冥界,因为琴弹得好冥王法外开恩允许他带妹子出去,就是不允许他在路上回头看妹子一眼。结果没想到冥王来阴的骗他回了头,妹子没了,他还被人卖了倒帮人数钱,给冥王做起了乐师。”

楚子航抿了抿唇,他没看过圣斗士星矢,但他知道这个故事,奥路菲和俄而甫斯不过是同一个名字的两种译法。

“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傻呢。”路明非说着,像是笑着说的,也像是哭着说的,楚子航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不能回头,最后他听到很小声的一句,那是一句英文。

“something for nothing.”

用什么换取了虚无。

“我们到了”楚子航说,白骨的长路已经到了尽头。

“这么快啊。”路明非这样感慨着,将手腕从楚子航有些许放松的手指间挣扎出来,“师兄,你回头看看。”

楚子航没有动,他知道,他如果回头那个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楚子航,你回头看看。”他重复着。

此刻,表上的时针即将指向十二点。

没有时间了,楚子航此刻才显露出慌乱来,他努力得向后伸出手,期望能再度摸到那个不愿被他碰触到的人,可惜,路明非只是向后越退越远。

“你回头看看吧。”这句话说得近乎恳求,楚子航安静了下来,似乎一切力量在这一刻都被抽空,他转身,看向身后无边的虚无。

路明非就站在那里,没有腐烂、没有生蛆,他还是路明非,那个有些寂寞的衰小孩,死物堆积起的路在楚子航回头的那一瞬开始分崩离析,那寒冷的雾气、那永夜的天幕都开始湮灭,路明非仍旧站在那里,微笑着的面庞开始扭曲,生出利齿与鳞片,锋利的骨骼刺破肩胛肆意生长着,被层层附上血管和筋肉,生出深黑的膜翼,翕动的黑鳞如同堕天使的羽毛,美丽又狰狞。

那是龙,是绝望。

此刻,指针指向十二。

一切的一切,崩碎湮灭,化作最开始的最纯净的白,也许...那也是黑。

“欢迎回来~”楚子航刚睁开眼就听到这个小恶魔恼人的声音,“恭喜你失败了啊~”小恶魔说着,又塞给他一束白色的花,是玫瑰。

“我的记忆...”

“放心,看在哥哥的份上,这次的服务算白送了。”小恶魔掏出手绢擦了擦他一尘不染的白皮鞋向着远方走去。

“...你是谁?”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啊?不过也来得及。”于是男孩头也不回地介绍着自己,“我啊,叫路鸣泽,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恶魔。至于我的哥哥嘛,他叫路明非哦~”

此刻,坏掉的怀表掉进一片泥泞之中。

雨,还在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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